小冬末

下

“小隐，你多少也吃一点。”陵越叹了口气，望着蜷缩在床铺里的丁小隐。

从前活泼开朗的丁小隐现在茫然看着脚尖，道：“越哥哥，你要是真心疼我，就放我出去。”

“你明知道不可能。”陵越摇了摇头，“上次我放你出去，父母已经对我有了戒心。现在张家定的成亲日子近了，看管也越来越严。”

一提到亲事，丁小隐好不容易干爽的眼眶又是溢满了水汽。“那哥哥也别劝我了，我吃不下。”

“你这么熬下去，熬不住的！”陵越着急的看着自家小妹。

“要嫁给那个张馅饼，与三六哥哥此生永隔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？”

“你就没想过，你要是撑不住了，等陈三六找上门来，又该怎么办！？”

“你说什么？！”丁小隐一把握住哥哥的袖子，瞪大了眼问道，“你说三六会找上门来！？哥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！？你是不是见过他！？”

陵越看着丁小隐几天以来唯一的神采，终于决定不再隐瞒，“陈三六他来找你，已经到城里了。”可想起早上见着陈三六时他浑身伤痛的身子，陵越又有些忧心忡忡。

“真的？！”丁小隐一串眼泪掉下来，脸上却浮出笑容，“三六哥答应过我，现在果然来找我了！越哥哥！他现在人在哪里？”

“他……”陵越看见丁小隐高兴的样子，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吞了下去。他实在不忍心叫丁小隐知晓陈三六病重的情况。对上小妹期待的神情，陵越只得咬牙说道：“你好好吃饭，我尽快想办法带他来见你。”

陵越出了丁小隐的闺房，丁家人马上又将房间层层锁好。陵越回头看着被锁成牢笼的房间，万般心疼这个自己从小看大的妹妹。

待到陵越出府找着陈三六的时候，他已经病的更加厉害了一些。虽然形容憔悴，这个傻乎乎的书生却从没放弃要找到丁小隐的念头。他一路奔波而来，早已经筋疲力尽，如今还能四处奔走，也全因为抱着对丁小隐的痴恋。

一听说陵越要带他去见一见小隐，陈三六消瘦的脸颊都放出光彩来。高兴过后，又不断念叨着自己太憔悴，可不能吓坏了隐妹。

一方面躲避着父母，一方面为着遮掩病容，陵越把陈三六带到丁小隐房间之外时，已是过了三更。

房间窗户门口都被层层锁了，陈三六只能站在墙外，隔着窗与丁小隐见上一面。丁小隐的手费力的穿过窗栏伸出来，碰了碰陈三六的脸颊。然后眼泪就刷的落了下来。

“三六哥哥，怎么瘦了这么多。”她一边哭一边珍惜着望着对方的每一眼，不断伸出手来擦去模糊视线的泪水。

“隐弟，你骗了我好久……”似是甜蜜的慨叹，三六小心翼翼的握住丁小隐的手贴在脸上，一时间把几天的精神都用上了，忍者病痛，还能笑着安慰丁小隐。“没事没事，我精神好着呢。还得攒力气照顾小隐呢！”

丁小隐抿着唇点头，将额头靠在窗棱之上。陈三六见了，也慢慢凑过去，隔着厚厚的木窗，与她相抵在一起。

“三六哥哥，”丁小隐的手指在三六脸上轻轻抚动，似是要把他的轮廓寸寸都牢记在心里，“小隐除了三六哥哥，绝不会嫁给他人。”

三六握住她纤细的指尖，道：“我一定会娶小隐，不管怎么困难，不管什么人不许，我拼了这条命……”

“别胡说！我相信三六哥哥，只是要些时间，”丁小隐紧紧握住他的手，认真道：“我会等着你。”她俯身在桌上取了条红色发带，伸出窗棱去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。“三六哥哥可务必要来接我。”

陈三六看着红绳相连的两手，说：“隐妹，以这条红绳为凭，不如今日我们就结为连理。”他转头看看守在一旁的陵越，“长兄如父，就拜托陵越大哥帮我们做个见证人。今日我陈三六，便要娶隐妹为妻，一生不离不弃。不论什么人不许，不管遇到什么难处，我对隐妹的心都不会更改，至死不渝。隐妹，你又愿不愿意嫁给我陈三六，做我陈三六的妻子？”

丁小隐听着他的话，早已经泣不成声。其实他两又何尝不知道，真的做一辈子夫妻，已经是没有希望。说不定这一回隔着窗户，便是最后一面，以后或者天各一方，更可能阴阳两隔。

她勉强抬起头来，对着陈三六坚定的点了点头。“好。我丁小隐，今日就嫁给陈三六为妻，不离不弃，生死相随。”说完，两人无声倚在一起。

此时陵越也忍不住别过头去，偷偷擦了一把眼泪。

第二天，陈三六将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衣服翻了出来，好好整理了一番。也不顾陵越的规劝，他笑呵呵的，心里知道这一件事是非做不可。

花了身上最后的银两换了些礼物，他提在手里登门前去丁府提亲。

折辱，冷眼，驱逐。样样都早就预料到了。他明知道，却偏要一意孤行。这一段感情断无结果的可能，陈三六却非要拼尽最后一点希望，跪在丁家堂前。

这时候丁小隐孤身坐在冷清的闺房里，对着那一件大红的喜袍。她多想为三六披上这样一件衣裳，此生却恐怕无缘了。她尚不知道三六被父母赶出门去糟了一顿毒打，三六昏迷在丁家高高的大门前的时候，丁小隐望着余晖消逝，莫名觉得心中凄寒。

婚期就在十五日之后。

丁小隐不再掉泪，像个娃娃一样任由喜娘把她打点妥当。陵越穿着一身暗色倚在门口，就要把她送去张家。

“越哥哥，”丁小隐对着铜镜里浓妆艳抹的脸，突然叫陵越。“三六哥哥他，是不是出事了。”

也不太像疑问的语气，她淡淡的，就像早就知道，就像说一件平常的事。陵越被他问得语塞，只得点了点头。

“他在哪呢？”

“就葬在青石岭。”正在她出嫁的路上。丁小隐嘴角牵出一丝轻浅的微笑，便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
喜气的锣鼓唢呐一路护送着大红花矫前行，张家在临城，一路前去，惹得路途都热热闹闹。

陵越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面，表情却完全没有送亲妹妹出嫁的喜气。

丁小隐穿着华丽的大红喜服，安然端坐在轿子里。她偶尔掀开轿帘看看，化了妆的脸美得惊人，却无悲无喜。

“越哥哥，这里是不是就是青石坡？”她远望着山坡上零落的孤坟，开口问前头的陵越。

陵越停下马队，掉转头来到轿旁，点了点头。

“可不可以在这里停一下？”丁小隐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情，陵越心中也明白，这回恐怕是小妹最后一回求他。

示意马队停下，陵越道：“我们在这休息一下。”下马牵着丁小隐迈出轿子。

丁小隐一身大红在这荒野之中格外显眼，几个乐师看得都几乎忘了吹奏。她转一转头，笑道：“你们接着奏乐。”

说完，便迈了步子往那荒芜处走过去。几个妄图阻拦的家丁被陵越拦住，大队人马便全都静静看着新娘子去往何处。

丁小隐在一处新坟前蹲下，手指抚开那墓碑上的浮尘。“陈三六”三个字，便一点点清晰出来。她慢慢跪坐在墓前，忍了几天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。

伸手抚上头顶的发，指尖一寸寸摸索到发着金光的凤钗。精心雕琢，玲珑剔透，她用力将那钗抽出，一时黑发也如瀑倾泻下来，随风飞散。将钗紧紧攥在手里，低头看了一眼那意喻吉祥的图案。丁小隐泪中含笑问道：“三六哥哥，我今日可漂亮吗？”四围俱静，只有空洞的风声与她回应。

陵越远望着靠在碑前的小妹，心中越来越担忧。他看不清小妹手里的发钗，更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。

这时候，丁小隐回头，默默的愿望了一眼大哥。自小，陵越便对她疼爱有加，甚至纵容宠溺。手足之情，只可惜终无法还报……她微微欠身，对着陵越俯了俯身。狂风突然更剧烈了许多，猎猎鼓着她繁复的袄子，在广渺天地间画出一道渺小却刺眼的血色。

凤钗已经穿透衣襟，深深刺入腹中。丁小隐感觉不到疼痛只能感觉到阵阵热暖从手指间蔓延开来。

远处的陵越察觉出异样，已经策马向她狂奔而来，她转过身去，疲惫的将头靠在墓碑上，忽觉得耳畔出奇安静，世上一切再无干系。

风沙里面她看见三六伸手拉她过河，牵着她的马的背影，还有烛火一跳一跳映出三六捧书的侧脸……双眼逐渐闭上，画面却更加清晰。

陵越从没感觉这般无力，还未待他赶到近前，小妹的生气就像手中沙流逝而去。狂风越发呼啸，沙尘被卷起，几乎凌冽如刀，他被风沙阻拦，想要靠近就越来越难。

丁小隐接着最后一丝力气跪倒在三六墓前，虚虚抱着那墓碑。腹间流下的热液一点点将地面染红，像一圈红线，将她和三六之墓围绕在一起。

陵越远望着自己的亲妹渐渐被埋没在风沙之中，而那一处孤墓也越发看不清楚。就在混沌之中，似乎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芒，逐渐膨胀为照亮天地的气势。

狂风一点点平复了下来，那光点却仍绕着，一圈圈向空中盘旋。刺目的虹光渐渐淡去之时，似有什么飞舞着，从墓心处钻出来。

陵越定神看着，发现那竟是一双碧蝶。

生平没见过这样的蝴蝶，这一对格外淡雅却格外漂亮，似乎翅膀上还沾染着点点金光，一路舞着，在空中划出缱绻的光线，萦绕在一起。

回看那墓碑处，竟然也无了丁小隐的身影。陵越似是瞬间了然，目光追随向那空中的一对蝴蝶。

送亲的队伍仍旧站在远处，所有人亲眼见证着这一幕，莫不触动。一对眷侣生不能相守，此时终于可以如此了无牵绊的紧紧相随。

说不上是悲是喜。陵越转身步回车队，重新攀上骏马。道：“新娘子不慎在路上落了崖。我们回去吧。”

没有人质疑，一路艳红的队伍再次穿过黄沙，在天地间划上一道悲怆与热烈的祝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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尾声番外

又是一年，海棠花开了。陵越本坐在树下休息，不知何时竟睡着了。

转醒的时候，身上已落了不少花瓣。

他坐直身子，以手掸开花瓣，这时候，一只蝴蝶翩迁飞至眼前。浅浅的碧色，一下子便吸引了陵越的注意。

他伸出手想碰上一碰，那蝴蝶便落在他手指尖上，翅膀一开一合。

“小隐……”陵越双唇间忍不住呼出妹妹的名字。

就在这时，他听见声音，抬头看见有人走进了院子。那人一身暗红色，背着把剑，这时也是一脸犹疑的看着他。

陵越站起身来，“这位少侠，走进我的院子，可有什么事么？”

“我……”那人像是个不善表达的，低头看了看手指，那里竟也飞舞着一只碧蝶。“我是跟着这蝴蝶来的。它似乎想带我来这。”

两只蝴蝶这才汇合到一起，相互绕着飞向空中。

陵越的眼光不得不回到对面少侠身上，笑笑，“无妨，在下陵越。”

那人不甚习惯的牵了牵嘴角，“我叫百里屠苏。”